盘腿坐在后院凉棚的藤椅上，一杯杯续着喝茶。
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悉尼初秋的午后，阳光斑驳落在周硕（Simon Zhou）的面颊上，鱼尾纹清晰可见。
从曾经意气风发的副市长，到如今从容淡泊的殡葬师，这一路，周硕走了6年。
他说，“当年很感恩，想回报社会，但后来变了。”
“死磕自己”的“小周市长”
周硕是1983年生人，2002年来澳留学。
毕业后在新州交通厅担任项目工程师。
2009年创办澳洲金银公司，后升级为澳大利亚金银交易所。一路顺风顺水，他把这形容为“时代红利”。
有了知名度后，他开始做慈善，参加社会活动，还在TVB新秀大赛上拿了奖，一度成为悉尼华人社区的风云人物。
2016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，是上一轮澳中关系恶化的起点。因为敏感，又或是为了避嫌，不少人放弃仕途，华人从政出现真空期。
当年享有“零差评先生”美誉又活跃的周硕，被主流政党关注到，邀请他参选联邦参议员，以覆盖华人选民。
有兴奋，有犹豫，“直到一位华人政治前辈告诉我，‘回报社会，除了做慈善，还有更大的方式，就是成为一个决策者。’”这给了他很大鼓励。
“没有什么可输的，因为我并不是想成为一个职业政客。”
周硕从头到尾都在以“过客”来定义自己的仕途，“没想过做多久，做到什么位置。”
联邦败选在意料之中，汲取了经验的他隔年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地方议会，在Ryde拿下议席，2018年更当选副市长。
周硕以“华人从政的至暗时刻”来形容那几年，从联邦国会到新州议会，完全找不到华人议员的影子；
尽管地方议会仍有寥寥数人，他也是唯一仅存的副市长。
“在其位，谋其政”，春风得意的周硕卖掉公司，打算全力以赴做点事。
他在Eastwood开设了或许是全州唯一的地方议员的便民工作室，4年接待了4000人次的居民到访，被亲切地称呼为“小周市长”。
“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，都能找到我。”他笑着忆当年，“既然已经走在这条路上，那就死磕自己。”
改善Eastwood商圈治安、打造大型农历新年庆典、推动多元文化大使项目、敲定整个Ryde议会辖区“10年都推不动”的停车和交通网络升级计划，以及阻止市政府把大片居民区变成遗迹保护区，避免了众多房产的大面积贬值。
“其实这些东西，也给我种下了后面的祸根。”聊到这里，周硕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。
“大家知道我受委屈了”
时隔多年，周硕言谈中不再避讳。当年这些大刀阔斧，“动了很多大政党和大财团的利益”，这就是他所说的“祸根”。
2019年，即担任副市长的第二年，周硕在地方议会被弹劾。
因为反对遗迹保护区计划，导致“整个项目废了三分之二”。
时逢澳中交恶，“当年正常的政治打压已经没有用，他们开始在媒体上抹黑我。”
他还记得9月的那天，那个早晨，他的照片同时登上了《悉尼先锋晨报》、《澳洲金融评论报》、《澳大利亚人报》和《每日电讯报》的头版头条。
“说我跟华人商界有勾结，跟海外政府有勾结，伤害了澳大利亚的利益。”
“还说我支持独裁、反对民主。”时逢香港占中，Ryde市议会有人动议支持这一行动。
周硕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表述：“这是两国关系，应该由澳洲外交部表态，而非市议会。”
因为这句话，“当时香港社区已经把我定性为共产党的发言人了，”他无奈地说。
这份报道其实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。早先记者找上门时，他已经预料到有事要发生。
“他们试图去描述的东西，都是我没有做过的事情。”他说，“在一个法治国家，我相信不会为没有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。”
“接受他们的采访，是因为我无愧，但采访时我讲的东西，他们都没写。”他指责记者断章取义，却无可奈何。“所以我感到委屈，但百口莫辩。”
报道发布后，澳洲国家情报安全局和廉政公署先后介入，展开调查。
这是一段艰难的时期，不过多年后回头再看，周硕反而心存感激。
“他们的调查证明了我的清白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反弹劾的时候有底气。”
这篇文章导致选民选边站，非中国大陆选民开始质疑他的身份和背景， “全部倒戈”，文章也是议会弹劾案的直接导火索。
周硕决定硬刚到底。不过，与初心不一样的是，“斗赢了我也不玩了，不值得。”
2019年11月12日，反弹劾市议会例会当晚，数百名居民自发前来，举着标语表达对周硕的支持，让他百感交集。
“其实当时心力交瘁，觉得不值。看了这一幕，我觉得付出值了，”他说，“大家知道我受委屈了。”
在居民的声援下，部分议员当晚临时改变立场，反弹劾最终成功。
“人是恶的，这个世界是丑的”
2020年3月，始料不及的新冠疫情导致各地陆续封锁，原定的市议会选举也因此延期。
周硕开始尝试做微信视频号，给社区提供防疫信息。
联系厂家，给孤寡老人和慈善机构派赠送基础生活物资，这是他当时能找到的难得的成就感。
困在家中，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下来。
周硕除了亲力亲为搬石头剪花草打造后院，也多了更多喝茶、看书的时间。
他开始思考仕途是否还有必要继续。几个月前跌跌撞撞的经历，让他一度不再对这个世界感恩，“觉得人是恶的，这个世界是丑的。“
“对这个世界的爱没有了，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。”
迷茫中，他开始探索宗教和哲学，用一个月的时间，把五大宗教相关的书籍囫囵吞枣都看了一遍。
“看完后，笑了。”他说。
“我发现，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宗教，背后的理念都是一样的。只讲了3件事情：做一个善良的人；人是渺小的，要有敬畏之心；死后还有世界。”
“笑完就想哭。为了同一个理念，宗教之间斗了这么多年，斗得你死我活。”豁然开朗的他意识到，“其实不是我以为的‘人是恶的’，而是‘人是迷的’，才会为原本没有分别的东西互相争斗。”
想明白这些后，周硕开始了潜心修佛之路。
虔诚禅修、打坐、冥想。从2020年起，他开始系统地上佛学的课，每天做功课，日复一日。
时隔5年后，回头再看学佛路，他觉得冥冥中都是机缘。
“政界给我的不公平、痛苦、烦恼、甚至恨，太大了，所以才去寻找解脱，寻找信仰的慰藉。”
“今天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正在发生的事情，是以前所有经历的合集造成的果，是改变不了的；今天的决定、态度和选择，是为未来种下‘因’，才是对人生的负责。”他说，“过去的一切，造就了今天的我。”
“每个人的一生，都在做同样一件事情。前路上有很多为你预设好了的‘坑’，有些被遮盖，有些很明显，有些被装饰得很美好。看你能避开多少坑，这就是经历。”
“从坑里爬出来，继续往前走的时候，还能不能保持你的善良？”
“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，终极考验就只有一个：能否做一个善良的人，并且在逆境中保持善良，直到此生的终点。这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。“
因为这些反思，2021年12月，完成任期后的周硕退出政坛，再无得失心。那时候，他开始考虑人生下半场的方向。
“除去生死无大事，人死并不如灯灭”
周硕其实是闲不住的。封城时期，除了诵经拜佛和打理后院的花草，他也想做些其他有意义的事情。
“退出政坛后，有智库邀请过我，想我出面写反华文章，”他觉得尴尬，“这违背了我的价值观。”也有地产公司的邀约，他又感觉并非资源和兴趣所在。
“当时唯一觉得有意义的，是跟生死相关的大课题，但却不知道能怎么去做。”
迷茫之际，他决定去大学读书。
临床心理学和死亡哲学双学位，硕博连读。因学而接触到的大量临终个案，让他敏锐意识到殡葬行业里大陆移民几近真空的商业机会，这让他为之兴奋和感动。
实习时，他拒绝了“防止自杀热线”（Lifeline）的安排，选择了进入殡葬业直面生死，并在这间澳洲最大的上市墓园集团里一干就是近两年。
周硕不愿再提起以前的经历，隐姓埋名从墓地擡棺员开始做，见证无数生死离别，直击灵魂。
“擡过棺材、开过灵车、做过入殓师和殡葬策划，也干过葬礼主理人。”每两个月换个岗位，再讲起来时有些轻描淡写。
跟所有普通人一样，最初他心存恐惧，“说完全不怕是假的。”
“有曾经的同事问我，‘你在太平间工作时怕不怕？’”
----“怕什么？”
“怕他突然站起来，掐我的脖子。”
----“如果你是一个护士，照顾瘫痪在床的人，如果有一天他能站起来，他会骂你、掐你的脖子吗？他会说谢谢，不是吗？”
“躺在这里的人的今天，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未来；我们眼里的遗体，其实是即将来参加葬礼的人的至亲至爱。”他尝试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，这个坎很快就过去了。
完成实习期后，周硕发现这个行业对新移民来说“很遗憾”。
因为华人从业者太少，澳洲殡葬业以西方文化和民俗来处理生死，语言上也难沟通，导致绝大部分华人客户不得不选择“将就”，“太多生人和逝者的心愿未了。”
此外，生死服务的“一次性消费”也导致了诚信问题。
“早些年有些华人公司存在很多隐性收费，部分更涉嫌欺骗，实际上对逝者家庭是不公平的。因果不虚，人在做天在看，他们短期获得了不小的利益，但最终还是被市场所淘汰了。”
“除去生死无大事，人死并不如灯灭，身体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人完全离开。做到生死两相安，让逝者安心离开，给生者的情绪和爱一个出口，这些比火化和下葬更重要。”
考虑再三后，2024年下半年，周硕成立了自己的殡葬公司，并立愿成为生命的守护者，根据逝者家庭的文化和信仰，助他们实现有尊严的告别。
品牌主打“善终”二字，希望让逝者从头到尾在被祝福的环境中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。
这间殡仪馆开在悉尼华人区Carlingford最大的三岔路口。
“正心无畏、前路皆安”的标语旁，是周硕一人多高的巨幅照片。
照片中的他，依然是当年那个副市长精力充沛的样子。
采访后记
这个午后，来来回回续了几壶茶。
周硕一直盘腿坐着，云淡风轻聊着这一路的跌宕起伏。
“正心无畏”其实是一幅星云大师的墨宝，得自南天寺。
对这4个字，他解释了很多佛教禅意。
不过，在记者看来，这也许更多是他对当年担任副市长，
面对各方指控和调查时的坚持。
问他是不是这样？
周硕沉思了一下，笑了笑，说：“也是。”
：“也是。”
